建平八年。
京都最风雨飘摇的一年。
陛下梁显沉于声色犬马,却久无子嗣,即便荒唐到广收宦官为义子,也难掩龙体衰微、皇权倾颓之势。
群臣各自为党,将视线转投其余梁氏血脉。
一则是远在封地、势力渐丰的晋王,另一则是孤存于京、至亲皆故的郦王次子。
孰强孰弱,高下立见。
可稀奇的是,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那郦王次子竟甚有自知地纵马离京了。
世人无不称,跑了也好,不过是个丧家之犬,有谁会瞎了眼去帮这位夺权呢?若是不跑,横竖也只会被晋王一党斩草除根罢了。
而与此同时,一辆素简的马车则穿行于邠州山道上,急赴京都。
马车中一身青袍素簪的女孩打开密信,看着京中传来的讯息,顿时凝下了眉。
“咻——”
暗林里忽的飞来一支寒光利箭,猛然之间,带着杀意正中了车顶,马儿受惊扬蹄,女孩才堪堪稳住身子,耳边已然袭来冲天的刀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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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邠州的月色带了几分凉意,林间薄雾笼罩,流水清寒。
疾驰至今尚未停歇的烈马,好不容易在河边恣意饮着水,视线不经意扫到一旁被浪冲上岸的黑影,顿时警觉地止了动作。
筋腱有力的马蹄在暗暗靠近中,逐渐转为了攻击之姿,灵敏的鼻子嗅了下此物身上的气味,似是觉得不对劲,又凑近着连嗅了好几下。
皓月当空,照彻万里,正是星夜赶路的好时候。
见去河边嬉水的乌鬃骓迟迟未归,坐倚于树旁的少年休憩够了,算好路程,便吹了声马哨,示意其归来。
可训练有素的马驹却未像以往般立即应召,反而停在原地,俯身而下,不寻常地发出了一声嘶鸣。
少年的漆眸被寒风吹得凛冽起来,顺着乌鬃骓垂下的马首望去,才发现旁边竟有一团黑影。
“什么东西?”
他提了佩剑,煅金的剑柄在分明的骨节中,泛着泠泠寒光,杀意已然暗蓄。
临到跟前,才发现这滩黑影是个人。
少年漠然睥睨,提脚试着踹了两下,此人一动不动,约莫是没了活气。
再一踹,这人直接被他踢翻了身,借着月色,才终于显现出了真面目来——
是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小公子。
虽只着素袍,且以木簪束着发,可一身清秀如玉的气性却藏不住,面相也并非凡俗,应是哪个书香世家,也不知碰上了什么凶煞才落难至此。
横竖不是京里一直追剿他的那帮暗卫罢了。
这乱世天下,哪还没个死人?
少年轻嗤,意思同情一番,又将此人原封不动地踢回去安息了。
看过也当没看过,顺了两下乌鬃骓的脊背,便又顾自晃起手中的马绳,打算继续向前赶路。
奈何这良驹今日却像变成了一头倔驴,不论怎么牵都不肯走,甚至还低鸣了两声,在这空寂的夜里莫名添了几分伤悲。
少年微挑了下眉,心说这坐骑一路上已伴他见过不少厮杀血腥,没理由会对陌生尸首生出怜悯。
以至于再度垂眸瞥向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时,他眼中都难得生了几丝怀疑——
这人他见过么?
思索不过几瞬,便又下了定断——
不认识。
少年生性淡漠,轻飘飘盖棺揭过,没什么犹豫地抽回目光,拽起缰绳便欲离开。
可回头的一刹那,也不知可是他看错了,这奄奄一息的人,竟好像挣扎着动了两下,玉秀的掌心里尽是攥着的污泥,骨子里的倔气显然不甘就此毙命。
他目光微顿,短暂驻足片刻,也不知被牵起了什么不堪过往,思绪也难得失凝了一阵。
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移开视线,不以为意地冷笑了一声。
关他什么事?
他可是在逃的亡命之徒,又不是什么济世救难的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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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或远或近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宋知斐也不知是被马背颠醒的,还是被伤口痛醒的。
脑海里昏昏沉沉,间或涌进了不少意识碎片——
天地渐寒,父侯咳疾加剧,她特来邠州向神医求取良药。
山野萧条,道遇刺杀,她不慎受伤落水,与阿婵一行也各自失散了。
京中还有急信来报,称那暗地监护的郦王府小王爷又被跟丢了。
平日里便也罢,眼下时局动荡,如何能将人跟丢呢……
大抵是急火攻心,宋知斐凝着眉,剧咳了两声,喉咙喑哑干涩,直痛得她清醒了过来。
先涌入鼻尖的,是一阵烤火的焦香,待双眼缓缓睁开,映于火光的少年也刺目地闯入了她的眼帘。
他坐姿随性,以皮革绾束着发,娴熟地翻着架上烤鱼,一身疏冷之气裹于玄黑劲袍下,举手投足间略有江湖侠气,却难掩世家公子自幼教养而来的风仪。
若不是这人的轮廓和眉眼实在肖极了一位故人,宋知斐断不会惊看得出了神,恍惚还以为自己是身处梦中——
那被她派人跟丢的小王爷,现下岂不就好端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