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于府邸深处、层叠花木茂草之间,愈往里去,愈能看见几片嫩叶尚未凋尽的桃花。
还有几步。几个挂着神兽雕像的飞檐。就在里面。
他就在里面。
那院落共有三进,竟连一点旁人气息也无,想来是江王仍觉世子要静养,因此只以结界和贴身侍卫在旁看护。眼下侍卫也因事不在,恰是绝佳时机。
只要……
偌大庭院中,几棵桃花树残瓣纷落,穿过故安发丝指尖。
只要让她看上一眼。
庭中石径上站着个少年,一袭白衣,身形尚显单薄。少年背对着她,迎风而立,手正放在桃树枝干上。
故安立在檐角,耳边唯有枯木过风声。
她直直望着他背影,胸中元神混乱激荡,几将她逼出一口虚血,滚滚业火从中燃出待绽的莲花,又被一道金光压制回去——
她原本想着,认清那一刻,自己或会激动至极,心绪崩乱。会五感迟钝,泪落衣襟。总之,该有些一切生死久别之状。
可她只是站在那儿,脑中空白一瞬,脚步微退,将如来时一般默然离去。
既落凡胎,便不涉凡人命格、不改世道命轨。否则,将遭天谴。
她似是忘了什么。
那朵红莲火忽而烧灼魂魄、痛入骨血,截住她脚步。它像变作什么利器,把她心窍挖穿、又来回碾磨。故安痛得俯下身去,指尖揪住胸口、穿透虚体,几近掏出自己的心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她坠入凡间那时那日,便经历如此一番痛楚,虽短暂而镌刻于魂,她确信自己再难忘怀,甚生惧意。先前以为是耗了元神之力、反噬所致,然如今看来,情形怕是更糟。
是与他元神中损伤有关么?
不仅损伤,他下凡来,元神竟并未被完全封印,因此到了这儿亦能与她相感应,且阴差阳错进这少年早夭的凡胎,引出死而复生的怪事。
八荒、三梵,多半出了变故。他若真历过那样剜心之痛、元神之毁……恐是上界实在难以疗愈,才走这一趟劫数。
许是这样,许也是来找她。
两样猜想,她都极怕。
思绪纷繁万千,不过瞬息即逝。故安胸中剧痛已消,只余几分残余颤栗。她忍下心潮,上界情形,无论如何得等他平安历劫、她回去之后再一问究竟。方才她亦算得这副元神停于世间时日,还有二十七年。
大抵也同上界形势有关,容不得多耗时日。司命星君果真是不论对谁,都手下毫不留情,若依世子现在年纪,那便是……
他能活到四十岁。
在此修仙世,又是王府骄子,这总不是什么好寿数。故安闭了闭眼,强压下眼角酸涩,便欲起身离开王府。
一阵寒风拂过她耳侧,竟如春日时那般轻柔。故安怔愣一刹,脚下一点,却听得话声顺着风传进耳朵,她垂眼,见树下少年将将转过身来,抬头望着她。
“姑娘好生厉害,既到江沐院中来,怎未等待客,便又走了呀?”
少年微微笑着,白衣飘动、形容消瘦,只那一刹,便跃上檐角,站在她面前。清秀面容之中,闪烁着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
“因在病中,行起迟滞,若有失礼,还望姑娘包涵一回罢。”
故安却一个字也应答不出了。
那风还在。吹起她绾起的头发,甚将她这虚影身形都吹得摇摇欲坠。她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与方才元神相契时感应,又有不同。心窍之中烈火似烧穿脏腑、洗遍经脉,却无痛意,只终归魂魄、终至那双眼中。
桃花眼光华无两,烟波灼灼,比日月星辰都更熠熠生辉,与她在茫茫雪原上初见时候,一般无二。
是他。
是九重天子桑君白慕尘,封了元神法力,褪一身神骨,到她这凡世来。
她嘴唇颤动,喃喃道一句。
“……子桑。”
他便露出些茫然神情,或是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又或不知这究竟是谁,但都已不大要紧。少年清俊眉眼刻进她脑海当中,是全然陌生的皮肉骨相。
那面容自然挡不住她的眼睛,她早就看穿,早就透过那双举世难求的桃花眼、看见他这将坎坷多舛的一生。
可这骨肉丝缕间,流着她再熟悉不过、再渴求不渝的那分气息,教她彻彻底底明白,这不是旁人,甚与她从前投凡胎、以诸相历凡世不同……
他是子桑。
她怎么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他历八苦三毒、盛年夭亡。
故安只觉脸上冰凉一片,她或许是哭了,因着难过,因着惧意担忧,因着她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绪。
她一语未发,没再犹疑,一道红光飞掠,消失在江王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