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因此,她打断她:“你在撒谎。”
少女愣住,继而愤怒:“你凭什么说我撒谎?”
话落,仿佛遥远的一棵樱桃树被锯断,轰然倒塌,她捂住面颊,失声痛哭。
“我就是在撒谎,我求我妈和学校请假,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腿,我讨厌残疾人证,不管它是红色还是绿色,就好像我拿到它就再也不是正常人,我讨厌我妈,她一定要让我出来走走,让更多人看到我的腿,我还讨厌你,你凭什么说我在撒谎。”她哽咽着,文字里挤出水。
骆灵坐起身,摸自己的左腿,摸自己脊背的左侧,除了那条虚妄的尾巴,她是如此完整。
她不禁幻想自己真正缺失一块,但她把自己从头摸到脚都未能想象出那种缺失,只有暗淡的水和天让她感到一种愁思和悲哀。她的心像刚刚想蹭那条瘦白狗时一样,她转身,伸出手摸向少女打结的裤腿上。
少女猛然瑟缩,颤抖,像一层一层涌来岸边的河水的褶皱。她松开捂住面颊的潮湿的手,大喊一声滚开,如果她有四条腿,她会像那条瘦白狗一样悲伤地逃开。
骆灵将手悬在半空,缄默不语。
“你真有病!”少女愤怒地支撑起上半身,朝她说道。
骆灵收回手,抱住膝盖捋一根草。她们安静很久,最后是少女开口:“对不起。”
“我是不是不该摸你的腿?”
“我不想被别人摸。”
“那只狗也不想让我摸,就像我不想在草地上撒尿,我们都在害怕一种东西。”
“我听不懂你说话,但我害怕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包括我妈。也许他们什么都没想,但我没办法不怕——你呢,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在草地上撒尿,如果是以前我也许不会怕,所以我害怕‘变化’,我朋友说我们一直都在变。”
“真不懂你,还这么小想这么多干嘛?”
“你小时候不想这么多吗?”
“我——”仿佛有什么东西停滞,一秒钟被拉得无限漫长,又仿佛是从睡梦中惊醒,忘记所梦见的一切空幻,少女说,“我想不起来了。”
“所以人长大后就会忘掉小时候的自己吗?”
“我不知道。”
“我害怕忘掉我自己,我想永远做小孩。”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大人,如果我也变成大人,我就讨厌我自己。”
“你真是个怪小孩。”
骆灵没再说话,在她说出这些话之前,她从未像这样想过,但这些自然吐露的话曾在她头脑里盘旋已久,曾促使她做出这样或那样的举动。
她们都不再讲话,听河水和风的声音,所有声音都混在城市的声音里,无法只听其中一种。她们在这样杂乱的声音里思考自己的事,不再倾诉。
天空越来越快地变暗,一个女人走来她们面前。她沉默地扶起她的女儿,带她坐回轮椅上,离开前,再对骆灵说上一句早点回家。
骆灵听着格楞格楞的声音远去,远到她从此再也不会想起这个女孩,这时,她转头看向相反的方向。
朦胧夜色中,一道熟悉的人影从侧方来,像是段英的爸爸。
她心底升起一种喜悦,但不知道喜悦从何而来,她急切地盼望那道人影走近,也看见她,因此她站起身,让自己变得显眼。
她看见那道人影跑动起来,然而,来到她面前的并非段靖方,而是骆家明,她自己的爸爸。
骆灵看不清夜色里她爸的脸,但笃定他能看见自己。他有很好的眼睛,他给很多眼睛做过手术。她偶尔会想究竟是他的眼睛让他的手稳练还是他的手让他的眼睛那样明锐。她仰着脸,骆家明终于伸手牵住她。
他们走在河边,骆家明打了几通电话,告知一些人他已经找到她,最后他才问她:“为什么逃学?”
“我讨厌学校。”
“那为什么不回家?”
“我也讨厌家。”
骆家明沉默,蹲下问她:“你想和妈妈在一起吗?”
一颗泪没来由地从骆灵的眼眶涌出,像秋天苍白的星星,却又灼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可什么也没能忍住,终于扭曲了脸,放声大哭。